游麟这才自顾自吃起来:“的确好吃。我在外头东躲西逃挨饿受冻,九弟你在江南抱着美人大吃螃蟹——”
游离不答话了。游麟一面津津有味咂嘴,一面拨弄着游离剔除的蟹肺道:“这螃蟹没什么沙子。”
游离淡眸微睇,静候下文。他和游麟相处得久,知道这三哥思维诡异,说得越是寻常随意,其玄机就越深。看起来像卖乖耍宝,实际上图穷匕见。他在等着接刀子。
“我呢,是坐船从京杭大运河来的~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螃蟹呀~可就是没这儿的好,还得自己动手剥。不过,那个个螃蟹,肺里也都很干净。江南就是不一样,水质好极了~!”游麟又挑了一筷蟹肉,笑盈盈看着游离道:“这说明什么,说明九弟你厉害。地方官员年年上书,说京杭运河贯连黄河长江,洪涝不断泥沙俱下,河道崩溃淤塞。咱们去年到户部行走,查出国库有四层银子划给工部,下派各地官员做疏浚之用。就因为这可怕的水灾,每至夏秋之际,江南一带就得减税免税。我合计着,山东一个小小的蝗灾,就闹得闾阎荒废赤地千里,那这儿的老百姓该有多惨呀~!”
一番旅途感慨闲扯皮,游离却听得很认真,以至于让蟹刺扎了手。
游麟又喝了口小酒,慢条斯理笑道:“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问同船的人,江南的日子是不是特别不好过。人家说,还好啊,就是赋税重了点儿,不过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对付得过去。”他举起肥厚的螃蟹打量,顿了顿道:“依我看,不但老百姓过得不错,螃蟹也河清海晏过得极好。螃蟹兄,你说是不是~?”
游离默默看着煮熟的螃蟹。游麟以通红的螃蟹遮了脸,捏着嗓子怪腔怪调双簧:“是呀~都是九皇子河堤修得好,一个多月时间,连河底下的泥沙都给挖干净啦~”
游离不得不对着螃蟹兄进言:“江南虽未遭灾,但一丈河堤只造八尺,掘地往下两尺补足余差。石料不足,以次充混。碎石、木料、泥沙修葺成堤。一旦遭灾,不堪设想。愚弟重作修缮,不为补前涝却为绝后患。”他回答得很老实。在游麟出其不意登场、螃蟹里挑沙给足了下马威后,仍能平常对答不怒不恼,不落下风,此正是涵养。
游麟将螃蟹交还与他,替他斟酒,碰了一回杯,揽肩亲昵道:“兄弟之间玩笑话,瞧把你认真的~”说罢朝他耳根呵口酒气,轻声道:“方才你说,三哥,是你的。”
游离眼静如湖,饮鸩似地闷头喝酒。游麟再替他满上,劝酒之辞亲密无间,以至于低不可闻:“防患于未然,终是不如,斩草掘根……”游离的眼底总算起了些波澜。
游麟的心思却已不在这件事上。他东睃西望一下,眨巴眼八卦道:“怎么没见王叔的~?”
“王叔久病卧床,极少见客。”游离如同木鱼,敲一下,响一声。
但若非游麟,任谁来敲,他都是一尊密不透风的哑鼓。
“那他一定病得很严重。唯一健在的手足沦落此境,父皇一定很难过。”游麟起身舒展一二,起兴道:“咱们去找那个好玩的堂兄玩罢~?”
游麟把人分为好玩和不好玩两种。譬如斯无邪、游聿就不好玩,而夜敛尘、游离、游念锦都很好玩。游离闻话,陪着起身:“世子方才留下口信,他与几个旧相识熬鹰,不必留门备膳。”游念锦的原话不止于此,他还说,要留闲暇给游离和这小倌儿,好好亲近亲近。游离自然不会悉数相告,他得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游麟心道一声,这是何其无趣的王府。
他叹了口气转头,如狼似虎瞅着游离道:“也罢,和你玩儿罢~”
蝮蛇螫手
游麟与游离重逢,暗中将这老九的应对,和泉城时诈出来的老五游恒作了比较。游恒也算是个随机应变决策果断的人物,然逞能任气,和游离一比,犹小鬼之于钟馗。
游离对他可谓是尊敬周道,且决口不问他为何失踪、他失踪与游琴之死有何干系,止尽为臣为弟之本分。这修为,不仅是个慎独蔽之的。
游麟自幼欺负游离,渐从其身悟出道理——每于退让见英雄。英雄所见甚远其志甚高,所以不怄小气、不好小奇、不讨小便宜。此种抱负胸怀,与孟德之龙能升能隐之论异曲同工,古今阳谋正道是也。
日久天长,游麟便能揣摩游离的心思。他沿运河顺流而下,明知运河河堤年久失修的确溃堤过,却偏偏拿螃蟹冤游离,逼出一句“江南虽未遭灾”。游离心中无鬼言辞妥当,然无忌之处露了要拿江南官员开刀的意图,而游离有什么意图,必定是十拿九稳才会下手,搞不好,这闷葫芦从去年户部行走就打江南主意了。这与他想玩转刺客横行的金陵的目标一致。所以他俩貌离神交,阴谋阳谋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闷葫芦小九默默看着要“和他玩”的狼虎三哥,倒退了一步。
游麟兴致勃勃道:“我们就玩‘爷你来抓我呀’的游戏?”
游离闻话,旋即进入眼观鼻鼻观心的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