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一棵树,】他说,【它可以缩到只有一颗种子那么小,你可以让它长高,发芽,成为不大不小的一课,就像你在路边看到的那样。大部分故事都是这么长----和市场上一本标准出版物差不多,我们叫把它一般定在二十万字。它只有有限的枝条和绿荫,只能长到那么高。但你可以让它继续长,无限延伸,像巴别塔那么高并且不去砍掉它,它的每一根枝条都是故事的支线,它长得很高的枝干就是它的主线,支线和主线同时生长。这棵树怎样生长,是由你来决定的。】
我第一次看孙大千一口气打这么多字,带着一种既深沉又遥远的语气,你甚至能想象到他一边低下头对你说,一边在图纸上写写画画,最后笑起来露出小虎牙。这些话中,甚至也带着一种理科实验室般精密、严整的气息。
很多年以后我坐在孙大千身边看着他给我画大纲,还有每一个剧情点和人物设定表,他也是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绿荫是文笔辞藻枝条是情节支线每一个枝节都是重要情节点果实是事件的结局,而人物则是树上跳动的精灵……我看着他认认真真的侧脸,心想这么多年他还是没变啊,而那天书般复杂的图纸我也依旧看不懂----那时候我分明还年轻,可是我好像已经老了,身体机能都开始出问题了,脑子也模模糊糊的;我轻轻叫住了他:
“孙大千。”
“呃?”他在他实验室一样白净明亮的房间里转过脸来看我,南亚灿烂的阳光射进来,太阳的角度好高好高。
我看着他的脸,有些惘然地问:“你怎么还没结婚呢?”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觉得我和孙大千这类的作者果然始终是不同的,正如他们会整齐地收拾房间叠好衬衫一样地,把每一篇文的大纲像写报告一样规规矩矩地写出来,列出情节点列出剧情流程并详细写出人物设定书……我不行。每次我试图写大纲的时候就发现,那个故事虽然清晰地印刻在我心里就犹如胶片,但我却不能也无法做到把它们整齐表达出来----甚至如果写好了大纲,就不肯写正文了;甚至,我自己的故事,我 也无法用简短利落的语言去概括它们。它们就像我的微博首页,这里是骂政府的、那里是抱怨室友的、前面是明星的自拍、后面是盗墓笔记的同人图----所有的信息都呈现出一种自由、散漫、彻底无秩序的状态。它们就犹如记忆海滩上的贝壳,懒洋洋地放了一地,我也不去收集整理它们。一般作者其实都应该向孙大千学习的,我这种很不好,因为每次我自己都无法写出简短的大纲,甚至我家于秀女王每次搞个编辑推荐介绍时,需要一两百字的情节概述,我都绞尽脑汁也无法做到,只能由她代笔……天知道我这算多恶劣!框框所有作者的情节概述都是作者自己写的!
因为我不可能做到向他们那样对待小说啊。对孙大千而言,故事是树,任由他修建栽培,想让它长高便长高想让他倒下便倒下,充满了生物学家般精密严肃的美……可对我来说,故事是另一个世界。我也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和我的人物们坐在的靠窗座位边喝暖暖的柚子茶,看着小蜡烛灯燃烧殆尽,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小吊灯和烟灰缸,我分享他们的记忆、秘密还有寂寞,最后我们一起去楼上ktv里唱到天亮,沉醉不醒。
他们这类作者或许是人物的主人和神,而我控制不了也不愿意控制我的朋友一般的人物们;我唯一能把握的,只有流动的情感,这种情感来源于我自己,它总是不太稳定,起起伏伏,就像大河一样----
正如百合子后来说的,你可以把握一棵树,是啊,故事树也是非常精密的写法……但是如果是汹涌的河流呢?像汹涌的感情一样漫长的河流,你可以抓住叶子爬上枝干,但你怎么握住稍纵即逝的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