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所谓的勤教严管、这种所谓的逼迫,最终得到了什么?
不就是父子亲情的淡漠疏离?不就是名为父子却从未好好坐下来谈谈心,连仆人连奶娘都还陌生的关系吗?
自己经历过的,不愿在孩子身上重演,疼一些宠一些又何妨?小孩子本就该在双亲的呵护下快乐成长,他希望棠儿是个被爱与幸福环绕的孩子,身为一个父亲,他如此盼望。
顾逢霖以二十有六之龄位列公卿,受命为御史大夫。家中三代均为要臣,兼以他刻苦励学搏得科考头名,其文采连圣上亦赞誉有加,得此结果,顾逢霖不意外,世人也不意外。
新官初任,尤其还是如此高的位置,手底下也都是些不好驾驭的主儿。顾逢霖整整三个多月案牍劳形未曾回府人也消瘦许多,但总算服了底下那帮子人,渐渐地将一团乱麻似的案子理出些雏型。
这段日子里,若不是顾棠那小家伙隔三差五地跑来探望添了许多乐趣,不然真难想象几个月没见到儿子,自己会难受成什么德性。
方踏入家门,下人们随即通传给夫人,顾逢霖才坐下喝了半杯茶,自己的夫人已来到厅前。
「相公。」
「夫人。」
女子年方二十,相貌清秀仪态端庄,俨然出身非凡。得宜的行止下,却是冷冷冰冰,仿佛眼前的人并非与之举案齐眉托付终身的夫君,仅是个擦肩错踵的陌路人。
顾逢霖垂下眼帘,又一次暗叹……
政治联姻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尤其当二人皆出身世家,婚姻大事更由不得自己作主。男子还好些,就算不喜欢自己的元配夫人,还可以有妾,如果妻妾仍嫌不足,寻花问柳fēng_liú于胭脂粉堆无何不可。
女子却不同,纵使所嫁之人非己所爱,仍须一辈子向着这个男人直到老死,不仅如此,还须背负传宗接代的责任,倘若生不出儿子,面对的是世人的嘲讽、是七出之大罪。
虽明知婚姻大事不由自己作主,却仍憧憬着与妻子能从毫不相识的两人,渐渐地透过相处,成为让人羡慕的美眷。
只是……
看着自己的妻子又一次在无可挑剔的行止得宜下错袖躬身而后退去,顾逢霖只能叹气,用叹气掩饰心中的失落。
他不是个爱好fēng_liú的男人,只求有一个彼此深爱的伴侣,这难道错了吗?希望与妻子齐眉到老钟爱不悔,难道也错了吗?
「爹爹怎么啦?怎么又皱眉头了?不舒服吗?还是爹爹不开心啊?」
紧锁的眉头被小小的指头轻轻揉开,看着自己的儿子,顾逢霖终得一笑。
「爹爹没有不开心,爹爹只要有棠儿就好,只要看着棠儿爹爹就开心了。」
「嘻,那棠儿就巴着爹爹不放,这样爹爹就不会再皱眉头了。」
「噗哧。」顾逢霖开怀笑着,搂紧跨坐在大腿上的顾棠,宠溺地脸蹭着儿子粉嫩的小脸蛋。
「爹爹真不知没有棠儿,会是怎样的日子。」
连想,都不敢去想。
顾棠像是他生命中的光,让他知足、让他被爱。
却不知,命运会在两个月后的一场动乱里,夺走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初春,寒风料峭,伏垣江骤发大水,水祸蔓延十余州县。
朝廷急拨银粮用以救灾,唯恐赈银与米粮未用到灾民身上,便被无德官吏层层削取,于是派下顾逢霖督管一切灾情用度,并回报朝廷。
受难的百姓感动得跪地谢天,高呼皇恩浩荡,但看在多年来都能从赈银中捞得厚利的官吏们眼中,顾逢霖就像是帝王亲手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大刀,只消轻轻一挥,便能让他们人头落地。而他们就像被绑在同一根稻草上的蚱蜢,是生是死全给拴在了一块儿。
官场上,层层缠绕的关系比之百年巨木埋于地下错节的树根还要复杂。伏桓江上中下游,靠着这条江年年大水而得利的贪官又岂止那十余州县的地方官?所谓官字上下两张口,既有下面那张口,就不会没有上面那张更大更贪的口。地方官实际上揣入怀中的利益,相较于起位阶更高、权力更大的朝廷大官,简直无法相比。
既是多年来都不被朝廷闻问的一件事,何以突然派人督管?
原因,很快地传遍。
顾逢霖,正是让帝王起疑并誓言追查的原因。
而这个「原因」,一开始并不被那些州县的官员们看在眼里,在他们眼中,顾逢霖也就只是个靠着家族庇荫入仕为官的年轻人,从前朝廷也不是没派御史来此彻查,却都查无所获。经验老到的御史都查不出个所以然了,何况一个自幼出生在书香门第的年轻小伙子?
一个多月后,当顾逢霖把十多个装满帐册公文与采访纪录的箱子贴封准备上送朝廷时,那些贪官污吏才错愕地发现,他们竟低估了顾逢霖的能力——
这年仅二十六岁的年轻人,竟然在一个月里彻查了伏桓江上下游十余州县,近七年朝廷拨款与银粮用处的帐册。
「大人、大人!请救救卑职……救救卑职吧……」
二十几个身着官服的人,有的正值盛年、有的已满头白发,却都卑微地跪在同一个人的面前,心急如焚地喊着。
大厅里,一人端起瓷杯用茶盖拨去浮于茶汤上带叶的茶梗,举着茶杯的手满布岁月的皱纹,仿佛身边着急的呼喊声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个专注于品茗的人。
一杯茶的时间能有多久?就算没有人精准地计算,但也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