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一声苍老的冷笑声:“你倒还记得我这个老师。”
我不说话。
陈明礼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找了把凳子,威严十足地坐了下来。此时他注意到了玉兔,又冷笑了一声:“若是真记得,你带这么个人来我府上,是特意来膈应我这个老头子的么?”
我垂目道:“学生不敢。明公子是我的药师,亦是我的家人,古来弟子成婚,当携妻子来老师府上恭访,学生无能,膝下是没办法儿孙环绕了,带家人来看望您的这份心却是无比真诚的。”
“当真是看望?”陈明礼咳嗽了几声,喘了几口气,脸色有些憔悴。“十年不见,你还真是越长越出息……我老了,也该给小辈让位了,你是听说了我在朝中不得势,再过不了几天就要被赶回老家,所以特意过来让我给你留个位置?”
我道:“学生无此意。”
陈明礼一拍桌子:“我看你就是这个打算!怎么,本院部为官四十载,你觉得我找不出几个学生么?就算我手头有千百个位置,也轮不到你!当官是造福百姓的,不是给你这种只晓得私欲的畜生养老的!”
他气得面色通红,手有些打抖。我怕他气急了引出病来,一时没有说话,玉兔在那边看得也有些担心,我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现在是一个被我这个大霉头牵连的小霉头,不要轻举妄动。
玉兔看懂了,一声不吭地站在角落里。我很欣慰。
我等着陈明礼气平。
根据我以前同我爹吵架负气的经验,初次重逢,过了最气的这个当口,便能好好说话了。他吼完我,端坐在椅子上抚胸半晌,脸色越发的憔悴。
我看得有些不忍,跪得更低了些:“学生年少愚笨,识不得家国天下,如若不是年前江陵那场战祸,也未必能认清这个道理。如今豫党祸乱超纲,圣上受奸臣引诱,逐日昏聩,学生亦无法守得故里的长久平安,说来说去,仍是为了一己私欲,老师教训的是。”
我半伏在地上,只能瞧见地面上投下的几方影子。陈明礼一直没出声,我便知道这话说对了。
郑唐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志向相投的共鸣感。朝中三分之二的人呈结党的鼎沸之势,六部尚书中,唯独剩陈明礼一个礼部仍在苦苦支撑,不要说将张此川的党羽一锅端了,单单是稳住这个位置不往下掉,便是一件如履薄冰的事情。
若要长久,必有心腹。
要取心腹,不出门生。
当然如果挑学生的时候养出一窝子白眼狼,还要另说。
我刚来时不大能确认郑唐在陈明礼这儿的分量,也不确定陈明礼心中是否早有人选,本打算开门见山地将这一点说出来,再不济也能捞个替补的身份,毕竟人多力量大,多一个候选的继承者,也便多一分后路。
不想他的确非常看重郑唐这个人,所以才会动这么大的火气。这算是无眉给我的一个意外之喜,我决定此事了结之后请无眉小少年去忘川吃一顿火锅。
我再道:“还是说老师,十年不见,您已经投身了豫党?我来京,本着老师定然一如既往地当着学生的标杆的愿望,想见着一位干干净净的人物。如若老师真的已经……弃暗投明——”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口吻淡漠:“学生便即刻回乡,永不再来。老师对我的赏识之恩,没齿难忘,只是若实在无缘,也强求不来。您亦可当做没有我这个学生,我在外也不会提起老师大名。”
言下之意——如果您也成了那种人,便不配当我的老师了,就此恩断义绝罢。
这一招似乎应当叫作先扬后抑,或者倒打一耙。我认为我发挥稳定,已将闽人郑唐的率性莽撞演了个十成十。
玉兔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
陈明礼不怒反笑:“弃暗投明?这个词,是你这么用的吗?”他站起身来,又放开了大笑几声,往桌上拍了几巴掌,震得桌台簌簌落灰。他的神色仍然阴郁,只是眉目已经舒展开了:“我老头子一个,投了也是半截骨头进棺材的人,死磕到底便罢了。”
效果已经达到,我见好就收,又开始不说话。
陈明礼却迈出了门去,半晌后拿来一杆次竹木的戒尺,大喝道:“跪好了,我陈涉川门下没有经不得打的学生。”
陈明礼字涉川,家中有个书斋便叫涉川斋。他提起精神,往我肩头、背脊上狠狠抽了几十棍子,用力之大,我隐约听见了那戒尺发出龟裂的声响。
他打我的这几下实在疼,跟我爹一个水平的。我等他打完,听他对玉兔轻飘飘地道了声:“伤养着,你既然是药师,当知道怎么做。”
玉兔正要答话,陈明礼又冷着声音说了声:“男儿年纪轻轻的不学好,非要委身人下,没出息!以后少在我跟前出现,早些找个地方滚罢。”
他出了房门。
玉兔无端挨了老陈头一通说,十分悲伤。
我宽了衣服让他给我上药,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老人家容易口是心非的,他让你早些找个地方滚,意思就是我们可以先在这里慢慢住下。”
玉兔稍稍好受了一点:“那你呢?你们说话,我实在听不太懂。”
我想了想:“他大约算是接受我了罢,看他样子,还像是要考察我一些时日。”我摸着他的头:“这个老人家心肠不坏。你若是听了难受,以后就——”我看了看他的神情,将“搬出去住”四个字咽了下去,改成了“避开他罢”。
玉兔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