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上香的消息甫一传出便散落在山寺的各个角落里。
圣驾所至,禁军明面上只有两千人,山中幽僻,与世隔绝,即便发生战事轻易也无法求援。更何况,整个洛州城中的主力便是姜弥的两万驻军,分散在洛州的各处驻防,就算要调也来不及。
但萧衍早已暗中命姜弥调了武成军在洛州城外,只等这一天,急令洛州驻军到玉山埋伏起来,而武成军入城暂时代替洛州驻军的驻防。
我一直在厢房里等到日影西斜,萧衍才好似带着一身倦意推门而入。他看了我一眼,缓声道:“我已让舅舅押送逆党回去了,我们且在寺里住上几日。”
厢房中燃着檀香,轻渺的香雾浑浊着尘埃淡淡地飘出来,将他的面容隔得甚是模糊。
“你可以放心,这些人里并没有意清。”
听上去,他好似也舒了一口气。
我替他将外裳脱下来,平铺挂在檀木架上,试探着问:“那为何会这么长时间,你都问他们什么了?”
萧衍幽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是在外面安排武成军和洛州驻军的兵务,既然要在山上住些日子,总得先筹谋妥当。”
我陡觉自己太过紧张,或许落在他的眼里有些许心虚的成分,便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不再置喙。
魏春秋进来问是否传膳,萧衍点了点头,便有内侍纷纷进来,布陈了一桌的斋饭。
看着这清汤寡水,我必然提不起什么胃口,萧衍将筷子塞到我手里,道:“快吃吧,我约了大哥今夜来山上,一会儿他就到。”
对于萧衍敏锐而迅疾的筹谋布置我已见怪不怪,他这个时候约怀淑,也定有他的道理。
大约戌时,怀淑在夜色掩映中悄悄地上了山,内侍将他带进来,我正揪着兽首鼎上缀下来的香穗子百无聊赖地把玩,而萧衍气定神闲地坐在绣榻上看书。
怀淑还带着他的乌金铜鬼面具,先是掠了我一眼,而后将视线落在萧衍身上:“陛下筹谋得当,真让人钦佩不已。”
萧衍敛着袍袖示意他坐,忽略他语气中的讥诮,沉稳道:“我处置了他们,不也是解了你的困境吗?他们一个劲儿地盯着你,又是遗诏,又是云红缨的,想来你也苦恼不已吧。”
怀淑弯身而坐,顺手将鬼面具摘下来仍放在案几上,“那么你见过季康子了吗?当年献城突厥的大将军如今又出现了,陛下作何感想?”
我一时有些紧张,紧抓着香穗子,丝线被汗浸透了,湿漉漉的。
萧衍垂下眼睫,“若他是冤枉的,就得拿出证据,而不是躲在暗处意图弑君,这样反倒把他谋反叛国的罪名坐实了。”
怀淑转头凝肃地看向萧衍:“把证据拿出来,陛下能主持公道吗?”
我在一旁垂下胳膊,也紧盯着萧衍的反应。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将视线在我们之间巡弋了一圈,恍然笑道:“你们两表情出奇的一致。”
我与怀淑对视了一眼,他紧接着说:“不要打岔。”
萧衍便将笑容敛去,配合似得换了一副严肃神情,沉吟道:“我到如今也没想明白,若尹氏真是冤枉的,我替他们主持了公道,那么我又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了?这皇位是通过阴谋诡计得来的,平白忝居多年,倒真应了萧晔造反时所说,名不正言不顺。”
第128章
夜间的寺庙极幽静,而这厢房建在湘竹渠水之间,只有流水淙淙潺湲而过,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沉默也显得极为平常。
我总觉得即便当年是姜弥将萧衍一手扶上了太子的宝座,可未必就要长久的跟他绑在一起。况且那时萧衍并没有跟着先帝去骊山,姜弥构陷尹氏的一系列活动萧衍都没有参与。可今夜听他这样问出来,我突然反应过来,真相是什么、事实是什么,有时是说不清楚的。外人看在眼里,萧衍就是与姜弥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他们有亲缘攀扯,有利益相交,且萧衍是那场冤案的最大收益者,要说当年犯下那些罪孽都是姜弥所为,跟萧衍没有半点干系,谁会信呢。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是贸然将真相大白,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对萧衍这个君王的非议。
怀淑眼见我忧心忡忡,抬手冲我摆了摆,示意我不要掺言。
“衍儿,你是父皇生前亲自昭告四海所册立的太子,你的母亲是先帝皇后,你也是嫡子,这皇位坐得名正言顺。况且……”
怀淑面上掠过难色,似乎颇有些忌讳的住了口。
萧衍望着他,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过于平静地说:“况且我已杀了自己的两个兄弟,只剩下一个不成气候的萧崵,谁又能来与我争呢?”
他话中波澜不兴,却隐有深意。
我将目光投到怀淑身上,他应是听懂了,垂下眼睫缄默不语。那方乌铜金面具安静地摆放在手边,他蓦然抬头却是来看我,我们的视线正对在一起,他的眸中有温隽波懿淌过,糅杂着许多缠黏难解的思绪,却又仿佛有一点通透清澈,能倒映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