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看着那辆大车停在庭院之内,棺木被人小心翼翼地卸到地上。他看着众叔伯满面悲恸,气氛压抑得令人难以喘息。
陆啸,你记住。他听见母亲的声音,沉痛中透出一股凄厉,你父亲杀了匈奴的大单于,他是北燕的英雄!他是为这国家而死的,必定名垂青史,受万世敬仰!
在九岁,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死亡。那个面对他时连眼中排斥都不屑于掩饰的男人,那个除了教授武艺兵法之外与他不肯有半点接触的男人,那个被母亲斥责“不配为人父”的男人,如今正安静地躺在那一方狭小的空间之内。名震天下,战绩彪炳的勇烈侯陆文远,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去了。
……
对面的男人身形快如鬼魅,剑若游龙,虽是左手,却依旧不减凌厉。层层进逼,步步杀机。
“为将者,当何如?”一片急促的金石交鸣之声中突然传来了男人的问话,语气依旧冷淡。
“提携玉龙,马革裹尸。”
男人听罢,唇角讽刺地上挑:“就如同你父亲那般?”
他只是默然。
“马革裹尸,马革裹尸……哼!”袁初忽地一声冷笑,长剑之上传来莫大力道,竟将他的战刀生生向左迫移了几寸。他待反击回去,男人却退后几步,双眼紧盯着他,声音比往日更加冰寒,“倘若功高震主,又何如?”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沉声回答。
“左右都是亡命,我这般煞费苦心将你培育成材,又有何用!”袁初厉声道,“不如放任自流,也好早日解脱!”
“陆啸不知先生何意。”他垂首抱拳,恭声道。
一片寂静。“那女人教了你忠君之心,却忘了为人之道。”袁初呛啷一声抛了手中兵刃,“我不指望你即刻明白,只消在被你的君主推上黄泉路前,能够醒悟便是。”说罢,转身离去。
……
视线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营帐。
陆啸看着顶棚出神了半晌,复又闭上双眼。右肩及胸口处传来阵阵钝痛,提
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身为一军统帅,自当坐镇中军,总领全局,亲身杀敌原本便是为将大忌;然而置身万全之地,与他来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当年接手玄韬军时不过一十八岁,全军上下皆当他是勇烈遗孤,尊敬有加,却称不上有多信服;诸位叔伯对他处处关心回护,可一谈及行军布阵,便依旧视他初出茅庐,不敢将半点责任交予手上。他空坐统帅之位,却不得半点作为,无奈,只得先以勇武降服军士,再慢慢令孙瑜等人放心;是极其便捷之法,却也最是危险。待玄韬军上下齐心,凡所号令莫敢不从,众将士也习惯了他每有战事必一马当先,贸然撤回,反而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只得延续至今。
陆文远当年东征西讨,身体看似依旧强健,却积下了不知多少病痛,终于在第二次北征匈奴之时爆发,英年早逝。父亲死时不过三十七岁,而他,又能支撑多久。
当皇帝不再需要玄韬军征战天下之时,他又能再活多久。
将这种种念头暂且抛开,陆啸试探着动了动右臂,虽是筋骨无损,但却有些软弱无力,想必不是一时半会便能恢复如初的。袁初医武双绝,由其治疗自然是能达到回复的最好效果,至于会落下什么不可避免的隐患,他也懒得去关心。
陆啸正兀自出神,忽听到帐内还有另外一个轻浅的呼吸声,这才发觉这内间之中还有一人。他偏过头去,莫云笙伏在桌上,脸侧在一旁,恰好面向自己。
内间并不宽敞,勉强放下一张矮榻一套桌椅已是极限。两人相距不过一尺,伸手便可触及对方。自陆啸的角度望去,连少年的每一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那晚在安阳时的争吵,莫云笙每次见到他都是低眉垂目,面无表情;看似顺服可欺,却自骨子里透出一股倔强淡漠,做着无声的抵抗,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般看来,这人依旧是他当日在南陈都城之外所见的那个少年,没有半点变化。而两人如此不含阻隔的近距离相处,却还是头一次。
莫云笙肖似其母,原本容貌便带了些秀美;他仍是少年,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再加上因在宫中时无人细心照料而有些苍白的肤色,看上去仿佛掺了些不似男子的柔弱。陆啸的目光扫过莫云笙精致的眉眼,最后停留在那两片唇瓣之上。
即使在熟睡之中,少年的唇依旧微微抿着;形状美好,色泽却有些
浅淡,让人忍不住想去摩挲几下,令它变得红润起来。这念头原本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当陆啸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伸出手去,将其付诸实施。
随即他便看见,莫云笙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跳了起来;在看清了是自己之后,面上浮起的愤怒很快被压下,又换上了见惯的那副木然表情。然而少年眼底未曾收拢的那一抹厌恶和排斥,却被男人轻易捕捉下来。“什么时候了。”忽视掉心底蓦地生出的几许不快,他问道。
“已是未时三刻(约十四时)。”莫云笙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将军既然已经醒了,还是尽早请袁先生过来诊视一番才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往日如出一辙的平淡,出色地隐藏了